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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他出了一本诗集《春天责备》和一张专辑《牛羊下山》。前者获得《人民文学》杂志年度诗歌奖,后者拿到《华语金曲》年度最佳民谣艺人奖。
走在大理古城的街头,街道两旁的商店就像五朵金花在办赛歌会,不同牌子的音响里播着不同的音乐,从BEYOND到凤凰传奇,从周杰伦到亚瑟小子,其间夹杂“十块钱三样”的喇叭叫卖声……
整座古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市场。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这里每件喊价80元的民族饰品,最终都能以8元钱成交。
打开宾馆电视,屏幕下方滚动的信息条,跟那些酒吧咖啡馆门前贴着的广告一样,内容都是“急聘服务员”。Bad Monkey酒吧的伙计告诉我,古城真正的旺季要等到来年开春,“现在大家忙着储备过冬。”
周云蓬也准备在这里度过他42岁的冬天。
但他所住的三月街,显然还没来得及追上古城的商业脚步。按地理位置划分,三月街等于是大理的城乡接合部。一幢幢新盖的仿古楼房粉刷一新,阳光打在白得晃眼的墙壁上,街道显得尤为冷清。
周云蓬和女友绿妖住在三月街的尽头,新开发的别墅区,门前正对着一大片菜地。
小区值班室里坐着一位本地阿姨,五十来岁的她看起来笑容可亲。得知我要找××幢的住户,她很热心地指导我进了小区该怎么走。可能是出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探索欲望,告别前她问了我一句:“××幢的住户是对夫妻吧?那个男的喜欢戴副墨镜出门。”我几乎未加思索地回答:“他是个盲人。”阿姨的脸突然僵住了,她快步冲出值班室,拦住我,掏出手机,说必须经过领导审批才能决定是否放行。电话汇报时,我反复说明,住在这里的盲人是一个歌手,他叫周云蓬。领导在电话那头用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思考,终于同意放行。
后来我跟周云蓬说起这个段子,他笑着说:“估计我在这一带快要出名了。”
一个盲人怎么敢坏?太不要脸了!
事实上,在诗歌和民谣这两个领域,周云蓬已经很出名了。
2011年,他出了一本诗集《春天责备》和一张专辑《牛羊下山》,前者获得《人民文学》杂志年度诗歌奖,后者拿到《华语金曲》年度最佳民谣艺人奖。周云蓬说:“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春天责备》在浙江卖得最好,卖了三万多本。”一本诗歌集能有这样的销量,近十年内实属罕见。
九岁起就失明的周云蓬,从没想过日后成名这件事。早年在沈阳读盲校,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正常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模样?一个很难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
对周云蓬来说,正常人的生活形态中,至少不要背负“盲人”这个固有标签。
周云蓬有个盲校同学,也是诗歌爱好者,高中毕业后回老家开了间诊所。周云蓬读过他写的诗,认为“很正经,不够坏”。但周云蓬很理解这位同学诗人,“一个盲人不容易坏起来,他会觉得作为弱势群体,怎么敢坏?太不要脸了!”这也是周云蓬一直想摆脱的观念,射手座的他写诗歌、学吉他、谈文学、追姑娘、做歌手,渴望过一种自由的生活,而不是别人认为一个盲人应该去过的那种生活。
学校毕业后,父母希望周云蓬像其他盲人一样,进工厂上班或者开个按摩诊所什么的,他拒绝了,一个人坐火车跑去北京,开始流浪之路。
“盲人按摩这活儿没有美感,一个人躺在床上跟揉面一样,揉啊揉的。要是遇到罗永浩这样的胖子,一天来俩,那就完了。”这是周云蓬最近在接受央视记者柴静采访时说的话。
在大理的时候,央视一套刚刚播了这期节目,周云蓬的父母守在电视机前。看完节目后,母亲马上打电话给周云蓬,告诉儿子,“挺好的”。
在夜总会看小姐跳艳舞看到反胃
1995年初到北京的周云蓬,日子很不好过。他先后住过圆明园、树村、香山、宋庄,这四个地方被称为“京城地下文化聚集地”,常年住着摇滚歌手、画家、诗人、作家、舞者、行为艺术家……
但街头卖唱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除了结识一帮神神叨叨的苦哥们,周云蓬并没有太多的收获。
第二年,他拿着卖唱存下来的一千块钱,离开当时居住的北京圆明园村,开始另一段流浪之路。在韩寒办的杂志《独唱团》里,周云蓬写过一篇文章《绿皮火车》,其中写到了坐火车四处游历的故事。
这一阶段,周云蓬跑遍了青岛、上海、南京、杭州、长沙、三峡、株洲、昆明等城市,其间还多次往返北京。一千块钱当然远远不够,所以他又在各地继续卖唱谋生,只不过卖唱的地点从街头升级到酒吧夜总会,算是正儿八经地登台演出了。
令周云蓬印象最深的是湖南之行,他在那里认识了同样卖唱的小河,他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周云蓬后来的两张专辑(《中国孩子》《牛羊下山》)都是小河担任制作人。
还有在湖南株洲夜总会卖唱的日子,周云蓬和二十多个小姐待在一起,每天晚上等小姐们登台跳完艳舞翻完跟斗,当中休息时间就轮到他出场。
“湖南盛产主持人,那张嘴,给你一通胡说。”夜总会主持人介绍周云蓬时,通常会说:“下面我们有请来自北京的金甲壳虫乐队主唱登台演出。”然后周云蓬戴着墨镜上台,什么歌曲流行唱什么,《人鬼情未了》《外面的世界》这些都是必备金曲。在株洲暗无天日地干了三个月,连艳舞都看到反胃,周云蓬拔腿走人。
这段时间,他完成了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中的大部分歌曲。
活活被逼成了一个民谣歌手
2000年,周云蓬回到北京,住进摇滚歌手聚集的树村,边上是迷笛学校。
那时候北京流行重金属和朋克,周云蓬在树村的邻居是痛仰、病蛹、舌头、木马这些乐队,单靠一把吉他卖唱的清淡方式,在重口味的音乐面前已经行不通了。“上街卖唱也挺难的,那阵子管得特别严。”
周云蓬想过找乐手一起组乐队。当时声音碎片乐队招聘主唱,周云蓬去应聘,但排练了几次,声音碎片跟周云蓬说:“老周,你还是一个人唱吧。”
可能这是每个民谣歌手都会遇到过的尴尬。五条人的主唱仁科,当年一心想组朋克乐队,但玩朋克必须配备各种器材,最后仁科只能改唱民谣,“我活活被逼成了一个民谣歌手。”周云蓬也是,他说自己也想过玩摇滚,但成本太高了,“效果器什么的都很贵。”
这一年,香港导演张婉婷在北京拍了一部关于地下摇滚的电影《北京乐与路》,耿乐扮演的摇滚歌手跟着大篷车一起四处走穴,倍感屈辱。周云蓬有过同样的经历。他在河北参加了一个残疾人艺术团,专门下乡去各个中小学或工厂单位表演,“很像贾樟柯的电影《站台》。”
起先周云蓬以为这是一种很浪漫的生活,但很快他就发现,“完全不是我想的那种大篷车吉卜赛的感觉,那个音乐太摧残人了。”刚进团的时候,周云蓬还能唱几首自己喜欢的歌曲,比如崔健的《一块红布》或卡朋特的《昔日重来》,但团长不乐意,他要的是《还珠格格》那种,“你是风儿,我是沙”之类的歌曲。干了半个多月,实在受不了了,周云蓬拿着七百块钱工资走人,回到树村。
2001年,周云蓬再一次上路,这次他去了西藏。至今周云蓬提起西藏还是充满向往,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有信仰的宗教和淳朴的人心。
要么握手,要么绝望……
等回到北京,周云蓬不愿再过卖唱的生活,他厌倦了在酒吧为客人唱口水歌。而且很多人泡酒吧就为聊天,周云蓬觉得自己在那里唱歌的意义并不大。有时候他在台上偷听客人的聊天内容,“说的就没一句真心话,老在酒吧里唱,觉得生活太绝望了。”
在找不到固定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古文功底不错的他,试着从书商那里接一些改编名著的活儿,就是把《三国演义》这样的古典名著改成儿童版。“每一句或隔几句就要改,很麻烦。钱也不多,千字二三十块,有的甚至千字十块,体力劳动嘛。”
那是周云蓬最绝望的阶段,他的朋友沙漠舟在小说《亲爱的苦难》里描述周云蓬当时的状态——他喝醉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活不肯进屋,还用盲杖狠敲着地面,一遍遍地狂喊:“要么握手,要么绝望……要么握手,要么绝望……”
2003年,摩登天空通过小河找到周云蓬,跟周云蓬签了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的出版合约,五千块钱买断所有版权。这是周云蓬最大的一笔收入,也是他人生中的拐点。
接下来,苏阳、李志、万晓利、王娟、小河、张玮玮等民谣歌手先后冒出,于是有了新民谣音乐这个概念。以“无名高地”为首的很多北京酒吧,开始力推原创音乐,周云蓬终于有了固定的演出场所。这时候他慢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靠音乐生活。
随着近几年全国音乐节市场的兴起,周云蓬已经成为民谣舞台不可缺少的一位演出者。
王朔曾经说过:“我希望能活在电影里,所有生活中遇到的不如意,到电影里都被简化成一行字幕——很多年以后。”
面对多舛的命运,周云蓬在诗歌里写道:我热爱自己的命运,她跟我最亲。
音乐不在空中/它在泥土里/在蚂蚁的隔壁/在蜗牛的对门/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来的时候/音乐,愿你降临——周云蓬
三层楼的别墅,周云蓬从早上起床就坐在顶楼的天台上,根据太阳运动方位的变化,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 房子几乎没有装修过,一楼的客厅墙壁上简单地挂着两幅画,看起来很像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的剧照,几个年轻人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衣服,在大街上骑着二八自行车,没有目的的美好。绿妖说,“冯唐的品位”。
这是作家冯唐的房子,周云蓬借住于此。
整个天台连着三楼的卧室和洗手间,除了外出吃饭,周云蓬的主要活动空间都在这里。他在天台上放了一副跳绳,每天做运动。以前在北京他买过一台跑步机,“那个太麻烦了,没法四处带,还是跳绳方便,上哪儿都可以跳上一段。”
他认真想过,是不是要养条拉布拉多导盲犬,“那个狗特别好,跟人也亲。”但最终放弃了,因为身边有朋友告诉他,地铁、火车、汽车等公共交通工具,一律不准带狗。“我要是养条狗,还得想办法买辆车,再雇个司机。”想到这里,周云蓬就崩溃了,完全断了养狗的念头。
来大理之前,周云蓬和绿妖住在绍兴,从一座古城搬到另一座古城,周云蓬的理由是:大理的阳光更充足,适合过冬。
他喜欢小城镇的生活,人际关系简单,每天练练琴看看书,自己酿酿酒,有种无所事事的舒适感。“在北京,不到半夜不会睡觉,每天下午两点起床。在这里一到晚上九十点钟就犯困,交通也不方便,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写歌。”
生物钟的改变,也改变了周云蓬的饮食习惯,他现在基本吃素,每天起床还自己熬粥。“冬天就适合待在家里晒晒太阳,跟大自然的规律也吻合。”
事实上,眼睛的不便没有给周云蓬带来太多的不便,他比大多数人更懂得发现生活的美感——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会同时打开另一扇窗。
在家里看电影缺少仪式感
来大理的火车上,在阅读软件的帮助下,周云蓬读完了科幻小说《三体》,这本书在他的朋友圈内正流行,罗永浩还想过有机会把它改编成电影。“我最近都在看朋友自己写或他们推荐的书,像冯唐的《不二》,刚刚给我发来电子版。”
周云蓬的阅读通常是靠聆听来完成,电脑的语音朗读声听起来没有太多感情,但这恰好给了他更多的想象空间。
看电影也是一样。他之前跟我聊到贾樟柯的电影《站台》,跟着残疾人艺术团下乡走穴的浪漫感,就是建立在这基础上。“最近一次在电影院看的是顾长卫的《最爱》,虽然这片子听说剪得挺狠的,但还是很震撼。”他对顾长卫和贾樟柯有明显的偏爱,《小武》看了两遍,还有《立春》,“那时候看《立春》,很有感触。一群小镇青年被困在小镇里,跟人谈论梵高,天天向往北京,那种心情特别苦闷,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但他去电影院的次数不多,主要是怕麻烦,而且现在的国产电影都偏好走古装视觉路线。遇到对白多的电影,他估摸着都能听懂。遇到对白少的片子,“那太着急了,老半天也没个动静,净听见乒乒乓乓一通乱打,老得问身边人怎么回事。”于是他自己买碟回家看,“在家里跟去电影院不一样,在家里看电影经常被打断,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会儿想起做点什么事,感觉不对。”
最重要的是,在家里看电影缺少一种仪式感,这是周云蓬很在意的事情。“仪式感是感觉的一部分。就像现在年轻人过春节,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前的春节很讲究,初一要干吗,初二要干吗,都有规矩。现在就凑一起吃个年夜饭,没了。不能怪年轻人爱过圣诞节、万圣节这些洋节日,洋节日的仪式感弄得很强,容易把人吸引住。一个节日没有仪式感,就缺少了审美。宗教其实也一样。”
没法像歌星那样搞神秘
审美,这是一个周云蓬多次提到的词语。事实上,每个人对生活的认识,都源于自身的审美,所谓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包括幽默感在内。
看过周云蓬现场演出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在舞台上放松自如,表演时经常加入很多临场变化,互动性很强。“我们不像歌星,歌星有专业的团队,还有形象塑造的要求,接受采访时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面对公众要拿出什么样的表现,这些都有硬性规定,不能乱来。我们更追求好玩有趣,探索音乐的各种可能性。”
很多歌星用伴奏带演出,中间过门时要算准用多少秒钟跟观众打招呼,可能刚说完“左边的朋友你们好”,就来不及说“右边的朋友你们怎么样”这句话,“中间的朋友”就更顾不上了。“我带一把吉他上台,想跟观众说什么都可以,灵活自由,没法像歌星那样搞神秘。”
搬来大理古城,减少演出频率,每天在家练琴写歌晒太阳,周云蓬追求的当然不是神秘感。“古人的生活也是这样,农民收割完庄稼就要过冬休息,等来年春天再开工。”在周云蓬来年的计划里,他打算再出一张个人专辑,还要写一本关于旅行札记的书,“我跟小河、吴吞、张佺还有其他民谣歌手,组成了‘河音乐’,明年参加香港艺术节,还去台湾演出,这得重视,要准备点新歌,不能上台翻来覆去唱同一首歌,观众也要新鲜感。”
别一上来
就以孔子的标准要求自己
记者:今年你出了一本诗集和一张唱片,主要说说你的新唱片《牛羊下山》,跟前两张风格截然不同。
周云蓬:主要是生活变了。在北京的时候,那种黄沙漫天的感觉,做不出《牛羊下山》的雅致。搬到南方就不一样,有种古诗词的意境。《牛羊下山》的名字来自《诗经》,《诗经》有很强的植物象征,南方很多树木,空气也好,在这里呼吸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北京,满耳朵的汽车喇叭声,太令人焦灼了。
记者:你在歌词里引用了古诗,但做了一些改动,加入了调侃,像“李白扑通跳下水”之类的段子。
周云蓬:这个来源于小学生,我看到很多小学生改编了古诗词,用他们的独特方式,非常幽默。我读书的时候,可读的盲文书太少,只有唐诗宋词这些。像《关山月》和《杜甫三章》,都是小时候倒背如流的诗。古诗要经常背诵,时间久了,总会被将来的生活所印证。而且在我看来,杜甫的诗很有现实意义。
记者:之前像《买房子》《中国孩子》这些歌,观众很有共鸣,外界以“公民歌手”的身份称呼你,也希望你一直这么做下去,怎么到《牛羊下山》突然转变风格了?
周云蓬: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充其量只能用艺术来反映现实。我觉得每个人都要给自己设立一个道德标准,别一上来就以孔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咱们可以先设个底线,然后往着孔子的方向慢慢上升,这样回头一看还挺高兴的。要是反着来,那就太崩溃了。一个国家也是一样,都要捍卫住自己的底线。
记者:你演出时对观众的反应是不是挺在意的?
周云蓬:这是必须的!我前段时间看梅兰芳和程砚秋的传记,他们是大艺术家,在那个时代都是名角儿,但他们面对观众时,把自己放得很低,把观众看得很高。这才是真正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我觉得那些把自己供起来的明星很愚蠢。千万别把自己当回事,把心态放平稳,把音乐做好了,让观众听得舒服。说到底,要尊重艺术,不要拿差的音乐出来糊弄观众。
记者:你之前一直在做一些公益演出,像“红色推土机”计划,为盲童做了一些很实在的慈善工作。
周云蓬:明年会再做一个“金色推土机”计划,现在正在收歌,大概有十四五个民谣歌手会参加,包括左小祖咒、吴吞、李志等人。一方面为盲童尽点力,另一方面也要感谢这些参与的民谣歌手。我们唱民谣的这帮人很团结,这一点特别好,容易形成集体力量去做一些事情,到时候我们准备去全国各地演出。
记者:和以前相比,现在做音乐更快乐了吧?
周云蓬:当一个时代都热衷某件你喜欢的事情,那种感觉特别幸福。举例来说,要是整个时代热衷炒股,但你不喜欢,那对你来说就太糟糕了。现在很多文艺青年介入音乐演出的实际操作,这很大程度带动了音乐水准的普及和提高,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