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印对于小岗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31年前,安徽凤阳小岗人,冒着风险按下红手印,分田到户大包干,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28年后,小岗人又先后两次按下红手印,目的却是为了留住一个人,他们的书记:选派干部沈浩。今年11月9日,当小岗人第三次为沈浩庄严地按下手印的时候,留下的却是沈浩的骨灰。
解说:这是一张拍摄于6年前的照片。沈浩一直把这张女儿的照片摆放在自己的床头,陪伴着他在小岗村度过了6年时光。
记者:2004年2月份照的是吗?后面还写有给爸爸的祝福。
沈王一(沈浩女儿):那是小时候写的。
记者:为什么除了祝身体健康之外,还要专门写一个别做贪官呢?
沈王一:我不知道他要去,他们都骗我说你爸去当大官,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这么写了,当时字写得好丑。
记者:那时候知道爸爸去小岗村当村党委书记吗?
沈王一:我不知道,后来慢慢才知道,后来他说到小岗村到底去干什么,然后我就戏称他说你去当村长,你有没有搞错?然后我每次都这样讲他。
记者:他会不会觉得挺没面子,你说这样的话,好像挺不屑的样子。
沈王一:对,我就觉得他本来是财政厅的,他现在去当“村长”,“村长”、“村长”好土啊。
解说:女儿或许并不知道小岗村在中国的特殊地位,也不知道小岗人当年按下红手印时,掀起的是一场怎样的变革。可是就在沈浩任职的6年期间,小岗人竟然先后三次为她的父亲按下鲜红的手印。沈浩,安徽省财政厅副处级干部,2004年被选派到小岗村担任第一书记。2009年11月6日,就在沈浩六年任期将满的时候,猝然离开人世,年仅45岁。小岗村的村民们自发地为这位女儿眼里的“村长”送行,6年中,沈浩留给了小岗村村民太多的记忆,也给小岗村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解说:1978年,18位小岗村村民敢为人先,集体按下红手印,分田到户,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小岗村也因为大包干而出名,成为农村改革的发源地。可是在此后的20多年中,许多慕名来到小岗村的人,却不免会有些失望。
苗娟(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2003年10月份,然后我们骑着自行车到小岗来了,那时候纯粹是慕名而来,看到的就是,就普通的那种小平房,甚至还有茅草房,连一个小的小饭店都没有,很脏、很乱,到处是牛屎啊、猪粪啊,就是那样,你看着很糟。
赵家龙(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副书记):灯都不怎么亮,自来水也没有,交通不便,用我们当地的一句顺口溜,就是“一朝越过温饱线,二十年跨不进富裕门”这是当时小岗村的一个真实写照。
夏树(《农民日报》驻安徽记者站 站长):它(小岗村)在大包干之前,他们有一句话,叫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它(小岗村)后来实行大包干以后,他们有粮食吃了,能吃饱饭了,但是他们的口袋还是空的,很多农民就是蹲在门口晒太阳,小岗一度曾经变成安徽人的一个痛。
解说:20多年来,当全国很多农村都摆脱了贫困,陆续走向致富道路的时候,小岗村却仍然维持在温饱线上。虽然上级部门不断选派或下派干部到小岗村任职,但始终没有解决小岗村经济发展滞后的问题。为此,沈浩的四哥沈明儒在听说沈浩被选派到小岗村,任期三年的时候,曾经多次提醒和劝阻过沈浩。
沈明儒(沈浩四哥):我说这个事不容易,你轻易别下去,农村千头万绪,家族势力那复杂得,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农民)思想觉悟、素质、文化程度千差万别,这个里面复杂得很,不是你想像的,你光凭热情不一定管用。
记者: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他泼凉水?
沈明儒:你要是搞不好灰溜溜地回去了,到单位也不好交代,他就毅然决然来了,来到(小岗村)以后,他就凉了。
记者:你说这个凉了指的是什么?
沈明儒:小岗村根本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好,村里开不起来会,有一些领导对他说这个三年你就别说发展,你能把小岗这几百口人,三四百口人能统一思想,就是你最大的成绩。
解说:初到小岗村,沈浩在日记中写道:“既然来了,还后悔吗?要退缩吗?绝不!即来之则安之……我相信小岗绝大多数党员、干部、群众是想好的,是不满意现状的,是想致富的,有了这一点,这就是做好小岗工作的基础。”可是让沈浩没有想到的是,小岗村的村民们对他也并不认可。严金昌,当年按下红手印的18位大包干带头人之一。
严金昌(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小岗村(多年来)是不断地从上面派下工作组,或者是蹲点干部来。
记者: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些挂职干部离开了呢?
严金昌:它都有年限的。它到期不走吗?或者一年或者半年,他到期不走吗?
记者:那时候村民没有挽留吗?
严金昌:谁能挽留他,不给群众干事,谁能挽留他,你在这儿也这样,你不在这儿也这回事,你不是为了小岗发展,你不能帮群众办事,所以群众就不挽留他了,他跟群众没有产生一定感情。
解说:初到小岗村,虽然走到哪里都面对着村民的质疑,可沈浩还是挨家挨户地走访了小岗村所有的村民。特别是对小岗村当年按下红手印的18位大包干带头人,沈浩都给予了格外的尊重。严宏昌,当年的大包干带头人之一。
严宏昌(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上面的干部或者地方干部也很多,有的走在友谊大道上,跟我们这些老百姓走路见面,他不买账,他也不理你。那沈浩就不同,离多远就招呼,老严,你吃饭了?老关还是哪个,这个真是不一样,所以老早人家热热情情跟你打招呼,这样时间一长了,离多远你看到沈浩在哪儿,你也得跟他打招呼,所以这样无形中就走到一块来了。
严金昌:不管大人小孩、老头、老妈妈,男的女的他都拉上呱,都能拉上家常,谈到小岗的发展,家里有什么事,今天打算干哪些事情?越拉越熟、越拉越好,所以说从心眼里,就对他有好的感觉。
解说:几个月走下来,沈浩凉了的心又逐渐热了起来。由于小岗村始终都是各媒体关注的焦点,所以沈浩在生前也留下了一些影像资料。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沈浩表达了自己当时的心境。
沈浩:由于小岗村多年以来都是下派的干部,到小岗村来工作,一批又一批。所以(村民)对我产生一个怀疑,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从这个怀疑当中也透露着我们小岗村人,他渴望发展的那种愿望,也对我是一种,我认为也是一种期盼。
解说:沈浩上任不久,恰好凤阳县为了刺激地方经济、发展旅游,希望在小岗村建一个大包干纪念馆。得知这个消息,沈浩立即就召开了全体村民会议。
沈浩:那就是强烈地不愿意,说你也不要建,即便建了,也有可能就是说,第一,你可能是干不成,第二即便建成了,也发挥不了作用,可能让少数村民又占有了。
解说:本是一件宣传小岗、带动小岗经济发展的好事,可是却遭到了绝大多数小岗村民的反对,这一点,让沈浩始料未及。原来,小岗村也曾经发展过一些集体经济,可是都没有干成,而集体财产却被少数人所占有,至今没有归还。建设大包干纪念馆,村民们担心也会重蹈覆辙。
记者:这些东西怎么会被私人占据呢?
严金昌:你看,以前的干部不就这样吗?什么公家私人的,是我的,我搞到手里就是我的,所以说小岗干不好的原因,不就在这儿吗?
记者:但这些人在村里一定有自己的影响力。
严金昌:对,是大包干带头人。
解说:上任伊始,就要触及小岗村多年以来一直无法解决的矛盾,而且事件的当事人还是在全村都有一定影响、甚至在全国都小有名气的大包干带头人,这对于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选派干部来说,无疑都是一次冒险。夏树,《农民日报》驻安徽记者站站长,6年中始终在关注着沈浩和小岗村。
夏树:他说也有人跟我讲。说小岗村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去要超脱一点,跑跑项目就行了。
记者:你指的超脱是什么?
夏树:不要介入更多的矛盾,不要介入更多的具体的事物,他当时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来了以后,他这种内心就发生了变化,我要扑下身子帮老百姓干点事。
沈浩:小岗村过去遗留的问题也很多,矛盾也很大,所以我来了以后,提出对于过去的问题和矛盾,我们暂时先放一放,主要是两个字:发展。我们在发展中来解决矛盾,发展中来淡化矛盾,但是在发展的过程当中,就遇到矛盾也不回避。
解说:一场很长时间都难以化解的矛盾,其背后往往会有复杂的原因。沈浩为此进行了多方走访,发现强占集体财产的当事人,他们的宅基地也曾被集体征用而始终没有得到安置和补偿,这也成为他们强占集体财产的导火索。经过多方劝说以及必要的司法途径,被强占的集体财产终于被收回。
记者:但是外人看来,沈浩的这种做法得罪了你们这些老带头人。
严宏昌:我们认为没有沈浩,我们这个问题还解决不掉,为什么前几任书记来都不能解决,我们没有要求什么,我们始终也就是要求,给我们划地方,小孩大了,小孩要住房,那眼看小孩都要带媳妇了,小孩连个盖房的地方都没有,解决不掉,这不愁人吗?那唯独沈浩来办到了,那你还有什么话说呢?你能不感激人家吗?
赵家龙:对这些村民敏感的问题,有良知的基层干部,有正义感的基层干部,他应该去直面面对,否则的话,你在那里只能说熬三年时间,沈浩突破了这道坎。
解说:既收回了集体财产,维护了正义,又化解了累积多年的矛盾,沈浩的做法得到了村民的认可。在村民的支持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大包干纪念馆就建成并投入了使用。
解说:改革开放20多年,小岗村的集体经济始终没有得到发展。没有钱,就谈不上基础设施建设,而基础设施落后又会制约经济发展。所以多年来,小岗村甚至连一条像样的可以连接交通主干道的村级公路都没有。
记者:他来的时候这条路是什么状况?
严金昌:是泥巴路。
记者:那群众的这个意愿在过去为什么没有实现?
严金昌:过去没有人问,所以说沈浩,只要你群众有什么意愿以后,他就是想点子,到处筹钱。
解说:好不容易从有关部门争取来50万元资金,可是项目招标启动后,最少的工程报价也需要58万元,所以,一定要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想了很多的办法,最后沈浩提出,能不能由村民自己来出工出力修好这条路。关友江,18位大包干带头人之一,也是小岗村村委会副主任。
关永江(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我说农民他不懂,测量他不行,技术上他不懂,他说那个很容易,我请技术员,我请机械来,那我们农民只是在里边铺渣子,最后他一直坚持,有多少个人来招标,他都没同意,连烟送到他车里,他都给甩出去,我不招标,我小岗村人就能干。
记者:村民们乐意吗?
严金昌:对,村民干。我们叫肥水没流外人田,这些钱沈浩给我们争取来了,我们干还要落到我们村里头。
解说:包括上级领导都对沈浩不进行招投标的做法提出了质疑,沈浩顶住压力,仍然坚持由村民自己修路。可是就在动员大会的当天,一件意外的事情却给沈浩很大触动。“经过两委研究决定,动工修路前请报名参战的人吃一顿饭。上午10:00召开动员会议吗,与会人员不到40人,但到吃饭时就不像话了,一下去了70多人,有老有小,还有妇女和孩子,大家都拉着架子站着,手拿一双筷子等着吃,没有人主动帮忙……这怎能不令人为能否铺好路而担心呢?”有了这第一天的意外,沈浩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建设工地上。
关永江:我记得开始那天开始,是下午开始的,他在那一直干到我们结束,不过这个人虽然是那样了,他还想省钱。怎么想省钱呢?最后水泥掉到模子外面,洒下去了,从车里倒,(水泥)洒到外面去了,他在后面不吱声不吱气的,马上就用手往槽里搁。
严金昌:他除了去开会,有其它事,只要一到家,马上就到工地上,所以他一天到晚,跟群众干在一起,手都磨得都有泡,就是照干,农民一看沈书记都来干了,人不就是这样吗?书记都来干了,我们能不加油干吗?
解说:为了节省有限的资金,沈浩带领着小岗村村民,几乎天天挑灯夜战,付出了无数的艰辛和努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小岗村的村级公路就建成通车了。
严金昌:路通那天开的是庆功大会,放炮。放炮、开会,在我们小岗村来讲,这也算个大事。
记者:这条路修通之后,村民们对沈浩的印象呢?
严金昌:认为沈浩能干事。
解说:路修通了,可是还有一件大事让沈浩始终难以放下,那就是小岗村村民的住房问题。说起住房,小岗人都会谈起沈浩和徐庆山一家的事,可是徐庆山一家如今在外地打工,我们只能听村民来讲述当时的故事。
记者:为什么要改造住房?
严金昌:第一个住得比较散碎,第二个呢,还有一些困难户盖不起房子,老是住在一些破草房子里。
记者:2004年了,还住在破草房子里?
严金昌:2005年。
记者:2005年还住在破草房子里?
严金昌:对,像徐庆山他家。
记者:破到什么程度呢?
严金昌:反正像下雨,外头不下,家里还下,沈浩有一天下大雨,沈浩亲自跑到他家,叫他搬家的,怕他给砸死了。
关永江:他打着伞就跑去了,最后到下面去,到他家很远的,几百米,鞋都拔掉了,那稀泥多沉,鞋都拔掉了,就那样赤着脚跑到他家去,动员他,你跟我走,不走这房子就要倒掉了,东西损失掉了无所谓,人砸死了不得了。
解说:上任一年多时间里,沈浩多方游说,终于争取来一些资金,可以按照每户2万元给村民补助建房。根据村委会的设想,将在新建成的道路两旁建设一个沿街的村民居住小区,这样既改善了村民的居住条件,整齐划一,又可以把原来分散的宅基地进行土地整合、发展集体经济。可是,在村民会议上大家都积极赞成,会下涉及到每家每户村民利益的时候,又遇到了不同的声音。
沈浩:实际上他也需要建房,但是要在用地的时候,提出了不能够接受的这种条件,如果满足他了,这个影响是非常坏的。如果不满足,这种事情就很难做成,所以说我就多次地,数次地登门,领着他到外地去参观、去看,然后就是说,甚至我自己买了两瓶酒,到他家里面去吃,去做工作,吃饭以前讲得非常好,吃过饭以后又反悔了,回来我的住地,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解说:村民原有的宅基地需要调整、补偿,住房建设需要督促进度与质量,邻里之间还可能因为建房而发生纠纷,只要出现问题,沈浩和村委会成员们就要去耐心地化解和解决。苗娟,小岗村创业大学生。
苗娟:像我们沈书记,我就佩服他,他特别有韧劲,我一次去我给你做工作,我一次去不成,我会去第二次,我第二次去不行,我还会去第三次,直到把你的工作给做好为止,而且他一般,他就是做工作很讲究方式方法,所讲的一些话什么的,都是很现实的,他就跟你讲眼前的东西,让你能够看到,很清楚地看到利弊。
解说:先让一部分村民搬入新居,再带动更多村民新建住房,连续几年时间里,小岗村村民的住房在新建道路两侧一栋栋拔地而起,过去的茅草房、危房也渐渐地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可是,此时的沈浩也清醒地意识到,仅仅靠修路盖房并不能让村民的口袋真正鼓起来,要想致富,必须发展集体经济,拓宽致富途径。
严金昌:成天在二亩地上刨,是刨不出黄金的,那只能解决温饱,农民种地只能解决温饱。
夏树:主要它(小岗)就没有深化改革,它还是在这个大包干的这个思路上在运行,它的经营规模很小,它就像包饺子一样,我们包一锅饺子,也要买面、买韭菜 ,买鸡蛋,买什么,你包一个饺子也要买面,买韭菜,买鸡蛋。我们现在的农户的经营,实际上就是一家一户在包一个饺子,它的成本是非常大的,所以它规模不经济,效益就低。
解说:无论是发展规模经营、壮大集体经济还是招商引资,都需要土地。可是小岗村的大包干虽然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但也留下了隐患,那就是小岗村当时把全部土地都分到了农民手中。日后,当很多农村依靠村集体留下的部分机动土地,发展集体经济,从而走向致富道路的时候,小岗村的村集体却因为没有土地而失去了发展的基础。要想发展,只能从农民那里再重新流转回部分土地。严俊昌,同样是当年按下红手印的18位大包干带头人之一。
严俊昌(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我也当场批评(沈浩)多次,那你如果把这土地搞绝掉了,我腰包永远也鼓不起来了,那我的生活门路都没有了。
严宏昌(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他就要从大包干再回大集体,我们认为这个是太有点盲目了,我们的农民还是指望种粮食,来依靠生存的,你这样一做,粮食一不收了,像过去集体生产队一样,不是还是分不到吃的吗?
记者:那他会不会认为,你们这些老人对他的干涉过多?
严宏昌:那你要看看,听听老百姓愿意不愿意。
沈明儒:小岗要发展必须要走这样的路,所以他就冒这样的风险,你不搞,不搞小岗就没法发展,也有一些媒体也不理解,小岗是全国改革第一村,按手印,冒着杀头的危险把地分了,单干了,给全国人民解决温饱问题,现在他又要走这个复辟的道路,又要把土地集中,又搞复辟了,当时全国的媒体一下都报道出来了。
记者:当时给他的压力大吗?
沈明儒:那当然压力大了。
解说: 沈浩的改革设想终于在众多的质疑和反对声中搁浅。已经是2006年年底,根据安徽省选派干部的规定,沈浩在小岗村的三年任期已经结束,应该回到原派出单位。得知这个消息,沈浩的妻子王晓勤终于有了盼头。
王晓勤:三年到任的时候我都高兴死了,我讲你终于能回来了,我就觉得他到了那边以后,对家没有照顾到,对孩子没有照顾到,我家就是因为他搞散掉了,四分五裂,四个人分四块地方。
解说:在沈浩的兄弟姐妹中,沈浩和母亲的感情最深,母亲也一直住在沈浩家里。虽然过去夫妻二人也都很忙,但还可以轮流照顾母亲和女儿。沈浩被选派到小岗村工作,因为自己长期不能回家,妻子又工作繁忙,只好把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都送回了乡下老家。
沈明儒:他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孝顺,把老母亲的东西收拾好装上车,给我母亲磕了个头,等到我任职期满,我去接你去,再把你接回来,给我家属鞠个躬。四嫂,老娘就拜托你,车一发动,转身我一看,站在那里哗哗地擦眼泪,流泪了。
记者:老家的那个学校条件怎么样?
沈王一:条件好艰苦,有的时候我真的都消化不了,到那种程度,上吐下泻,然后那边的厕所,就不是厕所,那就是个坑,它连一个洗澡堂都没有,那洗澡呀什么的,都拿个盆子,然后晚上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拿水沾着洗。然后我记得有一次,他来看我,把东西给我,他说他还有事,一回头就走掉了,后来我才知道,就把东西给我那一刹那,他一转身就哭了。
解说:一家人都盼望着沈浩能早一天回家,重新把离散的家庭聚合起来。而在小岗村,虽然沈浩在最后一年任期里推动土地流转改革遭到了村民的反对,可是他的任职即将到期,还是牵动了很多小岗人的心。
严宏昌:老百姓就认为这个干部是个好干部。
记者:这三年中,你们最看中他身上的什么呢?
严宏昌:他为老百姓做实事了,这个是很关键的。
记者:事实上前三年,沈浩并没有让小岗村的村民们钱袋子鼓起来。
严宏昌:对,这个呢,沈浩他毕竟他不是神仙,他也是人啊,小岗在改革开放三十年来都没有进入这个快速发展的快车道,惟独沈浩来了能看到一点起色。
严金昌:他正在引进一些个,好像一些项目,对小岗有些规划,好些事情还没干成呢,你走了怎么办呢?你在这儿干,按你的规划我们还能过上好日子,你要走了谁来问我们?就换个张浩、李浩来,他是不是能这样干呢?
记者:你们把他看成是一种希望是吗?
严宏昌:既然这个干部有这种想法,有这种雄心壮志,有这种干劲,我们认为我们就能看到希望。
解说:当年,小岗人为了吃饱肚子,冒着危险,按下了红手印,20多年后的今天,为了能够挽留沈浩,小岗村的村民们竟然又一次按下了红手印,向有关部门请求再留沈浩三年。
记者:按手印在小岗村有着特别的意义?
严宏昌:是一个证明,别的拿什么证明呢,你要是光说话可不敢用。
夏树:2004年2月6日,在省委送他的时候,他是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高高的个子很有气质,他在2006年国庆节之前,他跟我握手的时候,他的手是非常粗糙的,我当时还跟他开玩笑,我说你这个手是一个合格的村支书的手啊,他已经俨然是一个标准的一个村干部了。他跟我谈,他那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因为什么,他当时这个时候,他是思想矛盾最大的。一个就是他女儿,当时很快就要参加中考,第二个就是他老母亲快90岁了,他在讲到这个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地痛心,但是他又跟我讲,他说你看小岗的发展刚刚起步,小岗新一轮改革刚刚开始,他说我是很舍不得小岗的,这种矛盾的心理,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折磨,他当时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是留还是走。
沈浩:人都是有感情的,我通过三年的努力,也跟村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和感情,村民能够留我说明是对我的认可,我也知道留下来,这个工作的压力肯定很大,责任也很大,但是面对着老百姓的那种期盼,我还是决定留了下来,再付出三年的努力。
解说:真正了解沈浩的人都知道,沈浩之所以做出留任的决定,很大的原因,是因为2005年小岗村被评选为“中国十大名村”时的一次触动。
夏树:当选了十大名村以后呢,他和南街村、大寨这些领头人,华西村吴仁宝他们都坐在主席台上。看到报道以后,我还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他当时讲,他说你还祝贺什么,他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在那尴尬到什么样,我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他说那时候我才看到,小岗跟人家方方面面有多大的差距,他说我坐在主席台上,就像坐在火炉上,所以这个也不断地升华了(他的决心),他要在小岗让老百姓富裕起来,把小岗带成真正的中国的名村和富村。
解说:沈浩一直都希望发展集体经济,可是土地流转的阻力很大,所以收效也并不明显。接下来的三年该怎样去做呢?首先从村干部入手,再从部分村民入手,沈浩耐心地做着每一个人的工作。逐渐地,小岗村近三十年来坚冰一样的大包干土地意识开始松动,这也为日后开发现代农业、招商引资打下了基础。苗娟是安徽科技学院2006年应届毕业生,在校期间接触了双孢菇养殖技术,希望在毕业后到小岗村开展大学生创业项目。
苗娟:其实当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过来的,跟他谈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很好,你们这个想法很不错,我欢迎你们到小岗村来创业。
记者:你觉得他会去支持,真正地去支持这个项目吗?
苗娟:其实后来我们也有想过,可能就是说,毕竟我们年轻,可能他不是太好拒绝我们,但是不到一个礼拜,沈书记就到学校去找我们了。
记者:去找你们?
苗娟:对,他就通过团委,然后把我们这13个学生都喊到一块,他说我现在也是在小岗村,也算是一个创业者。
解说:农业是小岗村的基础,可是如何改变传统农业的耕作模式,立足自身,发展现代农业,一直是沈浩希望突破的一个目标。
记者:村民们对这个项目怎么看呢?
苗娟:我记得最清楚的,其中有一个老百姓,然后就是说,这几个学生肯定是在学校不怎么样,对吧?要不就是学校肯定不好。
记者: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苗娟:对,要不然你怎么能回到农村来,做这种事情呢,对吧?
解说:蘑菇种植是用水大户,可是小岗村水资源贫乏,沈浩就带着学生们到县里寻求支持,争取资金打深水井,包括占用土地、资金贷款等等,所有问题,在沈浩以及村干部的帮助下一一得到落实。很快,一座座蘑菇大棚呈现在小岗人面前。
苗娟:好多老百姓都到那边去看,看看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然后他们去看,刚好有厂家在那里收购,当场结现金的那种,一平方米一天如果高峰的话,可以产到几斤,量比较多,多的时候像一个大棚,一天可以卖到两三千块钱都可以的,我们第一年做了35个大棚,占地是28亩。然后第二年就扩展到179个大棚,占地是150亩。
记者:你觉得沈书记为什么要这么重视这个项目?
苗娟:一方面可以带动老百姓去发家致富,另一方面就是说老百姓能够看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新的力量在里面,他可能就会真的就会去改变他的那种思想,他会意识到他发展的落后,他可能就会想到我确实是要改变了。
解说:推广蘑菇种植技术、建设葡萄园基地,利用小岗村特有的知名度,鼓励农民开办农家乐,只要是能够增加村民的收入,沈浩就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和支持。
严美(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当时来参观的人,就成车成车的都到小岗吃饭,没地方吃饭。
记者:过去村里面没饭店吗?
严美:没饭店。
记者:那村民们过去没想到要去干个饭店?
严美:没有想到。
记者:为什么市场经济的意识会这么弱?
严美:太薄弱了,(小岗人)他就想,反正我现在比过去强了,过去都没有饭吃,我现在有饭吃了,其它的好像他都不去想。沈书记说那与其到人家那吃,我们小岗村不如搞饭店,把客人留下来,我们自己赚钱。
解说:可是开饭店需要投入,村民们不愿意冒险,沈浩就把目标放在了小岗村惟一一家小杂货店店主严美的身上。在沈浩的不断鼓励下,严美首先做出了尝试。
严美:我想就买吧,一下子连空调、家具、设备,买掉万把块钱。
记者:那要说一万块钱投入还是挺多的。
严美:对,一般人他舍不得。
记者:第一户农家乐。
严美:对,我一个月不到两个月,就是纯利润赚了一万多块钱。
解说:有了严美一家的示范作用,小岗村的农家乐迅速开办起来,村民们利用自家的庭院,不需要大的投入,就能赚到钱。
严美:你看就是现在,最近这两年小岗村,人的面貌也改变不少,人的素质都改变了太多太多了,好像沈书记在这里,我们干什么都有劲,好像干什么都有盼头的那种。
记者:比过去自信了是吗?
严美:对,就比过去自信。
解说:在后三年的任期里,沈浩给小岗人留下的印象是更忙了。无论是谁,只要对小岗村有投资兴趣,沈浩都会主动去约见对方,反复介绍小岗村的情况,邀请对方到小岗村参观考察。
张春华:只要说来这里投资,他都很拍手欢迎,不一定到时候非要让你投资,非要把你的钱掏下来,但是你来,你就是对我们小岗的支持,也是对我工作的一种支持。比如说他可以讲,我可以利用我的关系,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好的资源、资源条件,我可以陪着你跑一些项目,我可以给你当业务员,我帮你销售产品
解说:沈浩用他的真诚邀请一个个投资方关注小岗村,三年中,物流仓储、粮油加工、生态农业园、万亩现代蔬菜产业基地、甜菊糖生产加工等等,一个个项目也开始落户小岗村。2008年9月,胡锦涛总书记视察小岗村,当听说村民们集体按下手印挽留沈浩的时候,总书记赞许地说:“群众拥护你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同期(沈浩母亲):给人家搞好,干好,我的乖乖,听党的话。
解说:6年中,能够像今天这样和母亲在一起,对于沈浩来说是屈指可数的几次。随着岁月的交替,沈浩对家庭的愧疚感也越来越沉重。
沈浩:我母亲都90多岁了,作为人子的,一点孝道都不能尽,她身体还不太好。有一次生病,家里面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也没有通知我,老娘都躺在床上两三天了,我见过以后,我那个心里的酸楚是没法用言语能够来表达的,自古说忠孝不能两全,我也深深地体尝到了这一点。
解说:“已有30多天没见女儿了,女儿这个暑假肯定是长高了,一见,果然不错,长了有3公分多,都有1.5米了,十多岁的孩子,眼看就是个大姑娘了。因为在小岗,很难尽到做父亲的义务。今天好不容易抽时间和她一起玩2个小时,还惹她生气,说来真是对不起女儿。”
沈王一:玩了两个小时,期间的时候,他电话就一直响不停,当时我好生气,他好不容易答应带我去玩一次,他还接电话,还接电话,然后我爸当时就好愧疚,然后他给我翻了两个跟头,他就是逗我开心,他那么大年纪,都40多岁了,他很厉害,他以前能翻,翻得好厉害,他经常就这样,逗我开心。人家逗孩子开心都是给孩子买冰淇淋吃什么的,我爸好傻,他每回都翻跟头逗我开心。
金乔:他的心里的负担,对家庭的那种思念,我感觉到很辛酸,我们不说大道理。他其实就是把别人的老人,别人的孩子,看成是自己的老人,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也就是他的舍小为大吧,他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解说:86岁的邱世兰老人是当年18位大包干带头人关廷珠的遗孀,老伴已经去世,平时儿女又不在身边,老人的行动也不太方便。一次意外,老人的拐杖折断了,这让老人的行动变得更加不便。
记者:这是您的拐杖?
邱世兰(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对,他在省里买来的。
记者:这是沈浩送您的?
邱世兰:对。
记者:那您以前的拐杖呢?
邱世兰:以前的拐杖,他看我那拐杖劈掉了,他说我给你买一个,还是好啊。他说大娘,我给你捎根拐棍来,我说多少钱买的我给你,他说谁问你要钱,我给你带一根,伤心啊。
解说:65岁的韩庆江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生活困难。一次,韩庆江高烧不退,到医院诊断是严重的肺结核伴有肾功能衰竭,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韩庆江(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我侄女就下午现打电话给他,说韩庆江这个五保户在这里热也不退,烧也不退,上大医院瞧病没有钱,怎么搞?他说那好,他说瞧病的一切医药费由我负责,瞧好为算,我住38天院,花了4000多块。
记者:那住院的费用都是他报的?
韩庆江:都是他报的,如果要不是他,我这个命就保不住了,哪有钱去住院,那我的生命还就是他保住的。
解说:老人的病虽然治好了,可是由于生活困难,还一直住在茅草房里,只要一下雨,屋里屋外都泥泞不堪。沈浩又花了1500元把小茅草屋里外用水泥进行了加固。为了让韩庆江这样的老人能够老有所依,沈浩力排众异,坚持修建了一座敬老院。从动工那天起,韩庆江老人时常都会到工地来转一转。
记者:你们这些五保户也盼着这个房子早一点盖起来。
韩庆江:那当然了,那我没有房子,就想盖好了来住。
张春华(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副书记):我陪他到镇上去,在农贸市场地摊,买了五块钱一双的棉鞋,他(沈浩)穿几个冬天,上次我整理的时候,我看这个鞋子还在,非常俭朴,但是对这些困难的村民,那他是非常慷慨解囊的,遇到有困难了,自己掏钱给人家送过去,好多事就像这样的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
解说:转眼已经是2009年,到年底,沈浩的第二个三年任期又将结束。186个小岗人又一次按下了鲜红的手印,数量比第一次挽留沈浩时增加了一倍。小岗村已经离不开沈浩,村民们还要再留沈浩三年。可是,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沈浩第二个三年任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却真的永远留在了小岗村。
同期:2009年11月6日凌晨,沈浩因心源性心脏病,猝死在小岗村。
严宏昌:他能知道哪家是困难户,他能知道去看,他能知道哪家没有房子,住危房,下雨了他能想到那家,这是一般的人都是很难做到的。他想到哪个村民有病了,他能知道人家困难不困难,老是这样的无微不至地去想到群众,群众怎会忘掉他呢?
严金昌:他的骨灰拉到我们小岗村的时候,那个简直是,群众哭得。
记者:为什么会把骨灰葬在小岗村?
严金昌:他是在小岗村累死的,叫小岗人民永远要记住沈浩这个人。
金乔(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书记):我们会像对待我们先人一样,把他供奉在这个地方,让他永远留在这片他热恋的土地上。
夏树:当时我送他到小岗村公墓的时候,老百姓哭成一片,一拨一拨地,从凤阳县城来送灵的人走了以后,村里的老百姓一拨一拨地去烧纸、放炮来纪念他们的书记。
严金昌:他给我起个“金昌食府”,他都叫我老金的。老金,抓紧时间搞,搞完明天喝你的开业酒,他没捞着喝我的开业酒,结果走了。
邱世兰:我说沈浩,人家说你六年头要走了。他说,大娘我不走,我把你送下地,给你买花圈,我回来再走,说了一个月他就死掉了,就死掉了。
马家献:每年的年三十(才能)回家,年三十回家,最起码家里人有个盼头,今年再迟也回不了家了。
王晓勤:就昨天晚上我们讲的,我们再给你爸爸打电话,你看我的手机上,他给我发的短信,我一直都没删。我女儿就讲,爸爸没有死,你看我还有通话记录呢。
记者:你太伤心了。
王晓勤:我一点不伤心,他没有死我伤心什么呢?你看,12点39分,13866926699,我跟我女儿讲,你爸爸没有死,虽然他对我们的爱少了点,对我们的关心少了点,他永远都没有死。
沈王一:直到现在,那个票我还留着,我不想扔掉,我想我告诉他,下次他再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就把这个票亮给他,我说你看,上次你就带我玩了两个小时,我是这样的意思,我没有想到这就成永远的纪念了。
夏树:我曾经跟他开玩笑,我说沈浩,你是为小岗村而生的,所以他在这里,真是每年都看到小岗村的变化,老百姓的变化。正是因为他一心扑在这个,小岗村的发展上,他对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他没有想到他不但是舍小家,他甚至是舍弃了自己,他的这种精神,就是沈浩,他的精神,我觉得就是扑下身子为老百姓干事。
被采访人:
沈 浩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第一书记
沈王一 沈浩女儿
苗 娟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赵家龙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副书记
沈明儒 沈浩四哥
夏 树 《农民日报》驻安徽记者站 站长
严金昌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
严宏昌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
严俊昌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
王晓勤 沈浩妻子
严 美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关友江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大包干带头人
邱世兰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韩庆江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金 乔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书记
张春华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党委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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