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梦的破灭与欧洲梦、美国梦的兴起

为了能够更好地诠释“中国梦”这一文明复兴的愿景，我们需要重新理解曾经的中国梦为什么破灭。当火药在西方成为征服世界的强力武器时，在中国不过是点缀夜空的烟火礼花；当印刷术给欧洲带来文学艺术的瑰丽、哲学思想的繁荣时，在中国却被利用为禁锢人们头脑的教化工具......鉴往知来，文化中的不良因素乃至于恶文化得以大加张扬，这就是中国梦破灭的历史教训。

欧洲梦的兴起：工业革命的成果

就在马可·波罗发表游记之后，从1348年开始，鼠疫将欧洲变成了死亡陷阱。在后来的300年间，黑死病不断造访欧洲和亚洲的城镇，威胁着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学者们估计持续了300年的黑死病至少使2500～3000万人丧失了生命。

这场黑死病极大地动摇了教会的权威，因为上帝的信徒们眼睁睁地看着教士这些上帝的宠儿也照样抵挡不了黑死病的袭击。于是欧洲流行起“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一谚语。这便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知识获得了尊重，开始挑战传统的科学和神学教条。

德国神父马丁·路德挑战教皇的权威，害得教皇暴跳如雷也没有办法。同时亨利八世混乱的感情生活、对生儿子的渴望以及政治上的野心，使英国教会同样脱离教皇管制，也让英格兰在随之而来的德意志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中得以采取更灵活的结盟政策。基督教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三十年，这场战争结束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第一次建立国际关系准则；英国的光荣革命确认了这个协议，工业革命的传统障碍进一步被清除。

就在中国梦接近尾声的时候，欧洲历史在不断改变。

大英帝国已经形成，其在美洲的殖民地人民起义，建立了代议制政府，就是后来的美国。欧洲大陆的政治改革受到了法国大革命的鼓舞，人民大呼“自由、平等、博爱”。随后的法国领导人拿破仑·波拿巴通过持续到1815年的战争，摧毁了欧洲大陆的教会-国王体制和皇权统治。随着越来越多的小有产者获得投票权，在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和工会运动风起云涌，革命在1848年席卷欧洲。最后的农奴制残余在1848年的奥匈帝国被废除。俄国农奴制在1861年被废除。巴尔干国家开始脱离奥斯曼帝国重获独立。

随着宗教改革和理性启蒙的成功进行，欧洲尤其是西欧开始了社会转型。19世纪，英国、德国、法国、俄国等欧洲国家和日本逐步变成了异常强大的国家，这就是工业革命的成果。从英国开始，新大陆的资源流入，加上工业革命，使得更依赖于制造业和贸易，而不是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的新型经济成为可能。

当中国尚处于“康乾盛世”的沾沾自喜中时，西方工业革命在1750年左右已经开始，但直到1830年才真正逐步蓬勃地展开。工业革命发源于英格兰中部地区。英国工人哈格里夫斯发明了珍妮纺纱机。18世纪中叶，英国人瓦特改良蒸汽机，蒸汽机的发明和使用标志着工业革命的揭幕。一系列技术革命引起了从手工劳动向动力机器生产转变的重大飞跃。随后工业革命从英格兰传播到整个欧洲大陆，19世纪传播到北美地区和欧洲各国。

工业革命是西方文明史的一个重要阶段，实现了从传统农业社会转向现代工业社会的重要变革。从生产技术方面来说，它使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工厂代替了手工工场。工业革命创造了巨大生产力，使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逐步确立起对世界的统治，世界形成了西方先进、东方落后的局面。

实际上，工业革命进行了三次，第一次工业革命是在18世纪60年代～19世纪中期，人类开始进入蒸汽时代；第二次工业革命是在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初，人类开始进入电气时代。除了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外，前两次革命都没有中国的份。中国人看欧洲，就是他者的欧洲梦。

中国人终于形成了欧洲梦，是因为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八国联军，让中国人彻底打开了眼界。在知识分子大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老百姓则说是看西洋景，“眼花缭乱”。在清末民初，来自于欧洲的武器、设备、商品、服饰、礼仪、艺术乃至于语言都是最时尚的用品。文明这个概念经由日本进入中国，几乎所有欧洲梦的物质表现都被冠以“文明”二字，拐杖叫“文明棍”，眼镜叫“文明镜”，油画叫“文明框”等等。与阿Q造反大叫“革命啦”一样，所有使用上述东西的都叫“文明啦”。

中国人的欧洲梦乃至于美国梦西学东渐，其最大的成果就是废止了皇权专制，今天的中国人，其思维方式大大改变，在中国几乎很难找到没有被欧洲梦、美国梦改造过的东西。但是，我们也不能忘了欧洲梦的文明代价-充满了殖民战争、巧取豪夺、贩奴运动、资源过度消耗和污染导致的环境灾难。

西方人的中国梦之破灭：邪恶帝国及其暴民

现代性在西方确立后，西方社会不再用中国形象衡量并批判西方现实，而是以西方现实为尺度衡量并贬低中国，确证现存的西方现代性的合法性。启蒙运动后期，欧洲面向东方的姿态是批判和征服。

中国历史进入明代之后，除了永乐年间还有郑和下西洋的海洋大行动，持续不断的海禁政策使得中国对浩瀚海洋关上国门；当火药在西方成为征服世界的强力武器时，在中国不过是点缀夜空的烟火礼花；当印刷术给欧洲带来文学艺术的瑰丽、哲学思想的繁荣时，在中国却被利用为禁锢人们头脑的教化工具……

在这种思想背景下，近代西方哲学家开始对东方进行强烈的批判。

1780年以后，即18世纪末，西方思想界开始产生“欧洲中心论”，把自己的文化看成是最先进的，其他地方的文化都是停滞不前、落后的；只有西方是理性的，其他地区都是非理性的；西方是文明的，其他地区都处于野蛮的、蒙昧的状态。在“欧洲中心论”者建构的观念中，西方被想象成天然具有独一无二的美德，同时也必然要有个懒惰、愚昧、腐朽、专制的东方来与所谓理性的、自由而富有创造力的西方相对立、相衬托。

西方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孔多塞、黑格尔、孔德、摩根、马克思、韦伯，都把西方欧洲描述得非常文明理性，而东方则处于一种未开化、停滞不前的野蛮状态。到了黑格尔时代，中国政体已成为东方专制政体中最极端的代表，它是“十足的、奇特的东方式国家”，没有宪法，只有家长式专制。黑格尔和马克思认为中国处于历史之外，是“亚细亚生产方式”，处于一种叫做“东方专制主义”制度之下。

还有一些西方中心论者，提出“东方之彼得·潘理论”，这是对东方专制主义理论的补充。彼得·潘是英国一个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彼得·潘理论认为西方已经成人了，而把东方想象成永远长不大的懵懂的孩童，东方永远处于一种昏聩、非理性的状态；西方是主动的，东方是被动的；西方被假设成先进、成熟而富有创造力，东方被想象成落后、消极和幼稚的；西方是父权、阳刚式的，而东方是女性、柔弱的。

孟德斯鸠则在《论法的精神》中尖刻地说：从各方面看，中国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1840年鸦片战争时，英国著名学者德昆西公开支持向中国宣战，他的理由是：中国是一个邪恶、野蛮的东方帝国，不用武力征服就无法使顽固僵化的中国人开化，战争是文明对付野蛮的唯一合理方式。因此，他认为这场战争是光明战胜黑暗、文明征服野蛮，纯洁战胜堕落，勇敢战胜懦弱，自由进步的西方战胜专制停滞的东方的正义战争。

到八国联军时，东方中国的形象表征是：畸形的社会、愚昧的臣民、落后的习俗、陈腐的思想、专制的政权。女人裹小脚，男人脑后拖一根“猪尾巴般”的辫子、抽鸦片，精神的萎靡、行为的懒惰，体态的孱弱、奸诈，异端的义和团。

一个帝国巨人在西方文化的殖民语境中轰然坍塌。

美国梦与新欧洲梦：公理战胜强权？

欧洲梦在20世纪初达到顶峰，就在人们欢呼理性精神和工业革命的胜利之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中国人的欧洲梦中包含了“强权即真理”的内涵，没想到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失败，中国人并没有体验到欧洲梦的“公理战胜强权”的喜悦；十几年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中国人被卷入，与日本人打了8年的仗。

两次世界大战，终于使欧洲梦破灭了。美国的参战，最终消灭了法西斯。公理战胜强权的寻梦转移到了美国。二战后，由于美国实施了马歇尔计划，大量援助欧洲的复兴，并且成为冷战的最强势一方，美国梦就此兴起。到冷战结束，美国梦达到顶点。美国作为全球化时代最大的经济体，引导着全球化的未来。

我们已经多次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场面：那些从欧洲或其他地方跑出来准备到美国开辟新生活的各色人等，在船上终于看到自由女神像或者世贸双塔，不禁欢呼雀跃，精神百倍。这个景象极具宣传性，特别能够反映出美国梦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梦，而且好像也是个世界之梦，因此被不厌其烦地一用再用。代表着最大化的个人自由、最先进的物质进步和最丰富尤其是最平等的成功机会的"美国梦"，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梦，它一度是全球人最为钦羡的理想，似乎成了全世界共同的梦想。

“美国梦”经历了三个时期三种层次的演变。第一层次是传统的“美国梦”，它以靠自己努力成功为理想的指标，发明、机械化、生产和进步之间被画上了等号，以物质上的成功为幸福之道，认为大自然固然优美，但必须征服它，利用它。第二层次的演变来自工业化、资本化与企业化的社会力量影响，于是个人的力量显得渺小，必须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企业机构。这一价值观的演变直接导致美国自然主义思潮。第三层次的“美国梦”是超越主义的新价值观，认为自己才是真实的，因此个人的成功不在于财富的积累和社会地位的高低，而在于塑造完整的自我人格。然而“美国梦”过度关注个人的物质获取而无法适应一个日益风险化、多样化和互相依靠的世界，盛极而衰是不可避免的。

“9·11”后，提醒美国政府反思美国现行政策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而所谓的“美国梦”更是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知识分子纷纷将其作为热门话题。2002年，包括哈贝马斯、德里达、艾柯、罗蒂等在内的七位精英学者一起指出，欧洲将取代美国、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由此，强调生活质量、可持续性、安定与和谐，提倡文化多元主义和全球生态意识，将人性从物质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的“欧洲梦”浮出水面。“欧洲梦”创造了崭新历史。美国学者杰里米·里夫金教授认为，“9·11”之后我们应当对长期影响我们这个星球的美国梦进行重新认识和评估。

马克·莱昂纳多名为《为什么21世纪欧洲说了算？》的著作，引起全世界轰动。美国梦与欧洲梦比较，美国梦强调经济增长、个人财富的积累和独立自主；新的欧洲梦则更加关注可持续发展、生活质量和相互依赖。美国梦效忠于工作伦理，强调"活着为了工作"；欧洲梦更讲究生活中的休闲，主张"工作为了生活"。美国梦是融合性的，成功可归因于切断了同旧有文化之间的纽带，在美国大熔炉里成为自由的行动者；相反，欧洲梦却基于保存原有文化身份、在多元文化的世界中生存。在必要情况下，美国人更乐于在世界范围内采用军事力量，来保护关键的自身利益。欧洲人却不太愿使用武力，而更倾向于用外交手段，经济支持及援助来避免冲突。美国梦是非常个人化的，极少关注人类的其余。欧洲梦的本性却更加包容和整体化，因此也更关心全球的福祉。

在欧洲人看来，欧洲梦既能够将个人从西方意识形态的旧轭下解放出来，同时又能够将人类与一个新的共享的故事相连。这是一个带领我们超越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进入全球时代的梦想。

然而，一个充满变数的欧洲，似乎也不足以给世界以安全、富足、保障和希望。于是世界把目光聚焦于世界影响力日益增大的中国。

鉴往知来：中国梦破灭的历史教训

今天，在关于中国问题的研究领域，国际学术界有两大争论最多的历史哲学课题：第一，中国为什么是世界上持续得最久的文明体？第二，为什么中国历经百余年衰落之后能够在最近的30多年中“突然”崛起？回答这两个问题，必须先解答这样的问题：中华文明为什么在近代衰落？换言之就是：“中国梦为什么会破灭？”

如果文明被定义为社会可持续文化的集合体，那么，任何一个文明社会都隐含着矛盾和悖论，也就是总有非文明、不文明乃至于反文明的文化存在，只要这种文化不被大大张扬，就是正常现象，文明体就不会衰落，反之，就必然衰落。

中西方的历史学者普遍认为，1500年前后是世界文明史的分水岭，之前，欧洲社会是落后的；此后欧洲开始了不断的文化变革和社会体制变革，进入了文明转型的历史，最终出现了工业革命。也就是从那时起，世界文明的中心地位从中国悄悄地向欧洲转移。

实际上，在大明王朝众多西方传教士来华称赞中国人的文明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的先进性之外，也发现了其中的隐忧。比如，传教士们普遍发现中国人不太重视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更不重视社会体制的创新，因而说中国人因循祖宗而保守，这是毫不夸张的。

马戛尔尼是第一批直接记述中国正在大踏步落后的人之一。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发生拜谒乾隆皇帝时是否双膝跪拜的礼仪之争，乾隆没有答应与英国人通商，使团无功而返。但是，马戛尔尼使团观察并体验到了"康乾盛世"的乱象：封闭自大、社会腐败、官场虚伪、奢靡之风盛行、贫富差距大、农业技术几乎没有发展等等。

1793年这一年，西欧的法国正在爆发一场自下而上、规模空前、堪称最为彻底的社会革命。雨果甚至用“九三年”为书名，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了那段历史。若干年后，法国大革命的最大得益者-拿破仑·波拿巴把这个曾经存在于马可·波罗眼中的神话般的国度比作东方的睡狮，提醒西方列强不要去惊醒它。

马戛尔尼访华40多年后，世界文明史终于发展到了19世纪40年代，“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终于发生了，中国梦彻底破灭了。这里应当反思的问题是：难道这只是鸦片战争偶然惹的祸？

重读历史，不难发现在此前的数百年间，一些不文明和反文明的文化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皇权专制化、文字狱与科举八股化、海禁与贸易垄断化、货币体系僵化、社会治理结构官僚化、君子人格与诚信文化严重缺失、特务横行与奢靡腐败之风盛行、裹脚陋习与邪教猖獗、军事国防能力越来越低下等等。一句话，封闭自大的坏文化和恶文化，导致中华文明体的科学思想大倒退、技术工艺大萎缩、文化精神大衰减、创新意志大泯灭。到了20世纪上半叶，一个具有万年农业史的国家，此时已是城市畸形，乡村凋敝，随处可见流离失所、衣不遮体的人群，以至于抗战时期大规模征集的兵员，多数患有营养不良症。对比之下，尽管西方的文明进程带有很大的非正义色彩，但西方文明体冲破中世纪专制神权的控制，展开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罗马法复兴、启蒙运动、政治变革、商业革命、工业革命、资本市场变革等一系列的文明转型。鉴往知来，文化中的不良因素乃至于恶文化得以大加张扬，这就是中国梦破灭的历史教训。

撰文/季燕京 张丹 杨瑞明 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