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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今日终于放晴。在各个社交圈里朋友们纷纷晒出自己出游踏青的照片,或感叹景致不一般,或感叹好一个风和日丽天。这样的日子说来就来,让这些久居城市的人一时都难掩心中喜悦。在环境越来越令人头疼的光景下,但凡有个蓝天早已成了街谈巷议的欢喜事,更有甚者定要在新闻纸上折腾一番,将这看得见的事情再美美地说上一通。倘若果真将这些新闻纸送到老家那些长辈手里,他们定会当堂而笑,“这都写的啥。”
一
说来也巧,这几天老家的农村也在下雨。与家里通了几次电话,母亲都有些抱怨,责备这天不随人愿,耽搁了采茶的事。每年的这个时节老家的村子总是最忙碌,这种场景几乎能赶上夏粮和秋粮收成的日子。村里一些做农活的老把式,单就采茶卖茶就能挣下个不菲的收入,但这苦也吃得比一般人多。喝茶是件易事,其次便是能品茶,最难就是这采茶和制茶,没有老把式照应着,再能的机械化也做不出一等的茶来。
说到老把式,便不能不提我三舅,皮肤夸张的黝黑,个头不高,一年当中来回地换着几双“解放牌”的胶鞋。在村里干农活,他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老把式。童年的那些时光里,我不喜欢跟着他,却喜欢跟着他家的黄牛。那时个子小,不敢离得太近,一来怕牛粪砸着,二来怕黄牛甩尾巴时抽到我。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黄牛的尾巴赶牛蝇总是恰到好处,看似甩的力气很大,但每次都能点到为止,刚好吓到牛蝇,丁点儿响声不出。
在村里,很多农户的水田都是他家的黄牛所耕。过完元宵,乡野里羞答答地下几场春雨,天气渐渐转暖。突然有那么一天,你提着竹子做的簸箕,光着脚丫在小河沟的杂草根下捞小鱼小虾时,猛地有一群黑黑的小玩意从你脚后跟滑过,软软的,一阵凉,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是愉悦,那就是蝌蚪了。那些时光里,春天来了便来,没什好欢喜。就在你不刻意时,幸福来得也顺其自然。
3月的时候,稻田里的紫云英就长得格外茂盛,绿色的叶子,开着紫色的花,密密麻麻,一棵紧挨着一棵,看不出一点缝隙。这些紫云英都是晚稻收割后洒下的种子,长到开花时大抵就要被铁犁翻到黑色的泥土中转而作为肥料。村里人不叫它“紫云英”,叫“花草”。与紫云英一同生长的还有一种野草,形似提木西草,但我至今也未能确定它的学名,村里人叫它“小鸡草”。将它剪碎了,然后拌上当餐剩下的米饭或者碾米得来的糠麸去喂小鸡小鸭。
三舅家的牛就爱吃紫云英和“小鸡草”。每到耕田的时,黄牛总会突然停下来,猛地把它嘴边的一概撕扯到嘴里。三舅是个急性子的庄稼人,等不及了就在牛背后面拿细细地竹条抽一下,而后对着黄牛吆喝几声,那是三舅与黄牛之间沟通的方式。三舅总是凶牛,黄牛不能出声,一边嚼着紫云英,一边听着口令在水田里走道。黄牛咀嚼紫云英时总会露出大白牙,像是在逗他,“你能咋滴,我就吃上了。”
三舅嗓门大,耕田时更明显。即便隔得很远,只要三舅一吆喝,我母亲就能听见声响,便张罗着让我到水田给他送茶水。他对黄牛也不完全是凶,放下手里的活,他也把黄牛当孩子一般疼,这一点是不夸张的。一般过了春耕,黄牛就等于放长假。不能让黄牛整天窝在牛棚,三舅得空就要牵着它在村里的田野上、山坡上溜达。找一块草好的地方,让黄牛饱饱的吃上一顿青草。他自己还不能闲着,得给黄牛再备一顿“宵夜”和早餐。倘若是下雨天,黄牛出不来,那他也得披蓑戴笠,给黄牛张罗好一天的吃食。印象里三舅倘若拒绝哪家挽留他做客,理由总是“牛草还没割”。
春耕刚到末了,清明左右,茶叶早已冒尖。可别赶上下雨,若不巧赶上,茶园便一天一个样,原本的一季好茶也时常会遭殃。别觉得耕田的老把式就不能做妇女那般心灵手巧的活。在村里男人采茶和女人采茶总是分不出高下,三舅采茶的功夫也是了得,戴着个草帽往茶园里一蹲,手指不停地在茶树的尖上跳动,不一会功夫一颗茶树也就被采得一干二净。
采茶是件考究耐心的活,采得好,第二次的茶才能长得好。若是粗糙了,第二次的茶大小与细嫩也会差别很大。像我小时候,也会帮衬着采茶,但我采过的茶树,母亲总要跟在后面再细细地过一遍。在有经验的庄稼人那,农作物都是精贵的。这倒是与胡适先生说的一句话很应景,“想那么收获,先得那么栽”。
不过我那时去采茶,多半也不是为了帮衬,而是将心思全然放在了野果上。走哪条路到茶园能遇到什么样的野果树,长在哪个角落,这些在我们还儿时总是记得很清楚。在村里,你是可以与春天一起玩耍的,这样的日子在后来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起来,三舅该是快60岁的人,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继续做农活。他至今还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打理所有的事。除了年龄和头发有些变样,他和年轻时并没有不同。他守着祖祖辈辈经营下的田地,过上好光景,抱上小孙女。村子一天天老着,他也一天天老着。人是要服老的,正如他现在吆喝黄牛的声音,就没有以前响亮。做了一辈子农活,他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也没有人告诉这位农民该怎样去改变。有时候他也看看天,没看到蓝色,却看到灰蒙蒙的一片。他不知什么叫雾霾,与母亲谈话时只说“这天又阴沉了”。
三舅正在耕田,小牛一直跟在老黄牛的后面,我偷偷拍了这张照片,取名为《母与子》
二
他是三舅的大哥,是我大舅。在村里的农民里,他是唯一一位上了中学的农民。他没有《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那样因为知识而浪漫,也没有孙少安那样不安于现状。他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农民,性格温和得连发起火来也是温和的。外婆还在的时候,叫他“来狗”,有知识的大舅该是不喜欢这个叫法的。小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叫,被母亲扇了一记耳光。
大舅的往事我知道得并不多,少有人与我提及。在我尚小的时候,外婆在一次采茶时跟我讲过一段,但当我现在想记下这一段时,很多情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模糊的一点印象是,有那么一天,外婆抱着还是婴儿的大舅坐在家中,一支军队正好从他们门前走过,但无从考证。后来长大了,出去读书,遭狗咬了,说是很严重。这倒是有考证的,这次事故拖累他至今。到如今他小腿一块常年都能隐约见着骨头。他是一辈农民的缩影,能为后辈们把性命豁上,却从不情愿在自己身上花半点的功夫。
他把那种温和带到了庄稼地里,能将田地种出花来。每一锄头都精细得很,除草便是除草伤不了一根苗;插秧便是一条直线,从不歪歪斜斜;若是采茶,村里的妇女们很少能比得过他。我有时想,大舅虽然也是农民,但他种起地来终归带着些儒雅,不像个农民,倒像个先生。与他在一起聊天,他总能跟你说出文化人的味道,却从不带半点酸味。
大舅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就是去别家串门也就是坐着。我以前觉得很怪,现在想想该是无人与他能聊得来。正因为他不爱说话,小时候我很少与大舅亲近,去到他家里,我只要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在一个夜里不知为何把我丢在了大舅家中。临走时跟我了一句话“晚上睡觉要老实,大舅腿不好,你别踢着大舅。”我平日里睡觉毛病很多,或者半夜里换到另一边,或者索性横了过来,或者就咣当一下掉在地上。但那一晚我一动没动,生怕一不老实踢到伤到他的腿,然后看到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
次日,我母亲来接我,大舅与我母亲说,“谁说孩子睡觉不老实了,昨晚睡得一点没动。”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瞌睡,母亲问我为何,我老实地回了一句“我一夜都没睡”。说来也怪,那次之后,我睡觉的坏毛病全改了。
现在我与大舅倒是能聊得来,想想那时并非大舅不爱说,而是有些孤独,那种孤独该源于他的知识和经历的时代。如今也不难体会他的孤独,当后辈们接触的事物连遗忘都来不及时,还有谁愿意静下心来听一位老农民的过去,即便他是儒雅的。
三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时常听见身边有人谈及村庄,说是“回不去了”。对很多所谓调研与走访,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所谓“回不去”,实则是“留不下”,如若果真如此,就该考虑一些问题,是村庄留不下,还是自己留不下,是不敢留,还是不能留。
村庄终是要老的,就如我的舅舅,但自然是一个延续的过程,并非一辈人的责任。我想,回去,是定能够回去的。
2015年4月12日于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