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年中,爸爸跟我说他想买智能手机时,我很吃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买一件东西,平时打电话他都是“家里什么都不缺”的回答。另外他和妈妈不懂网络,传统的直板机足以满足他们的日常需求。虽然我和妹妹早晚会为他们置办新手机,还是没想到他会先提出来。待我追问原因,他说,“不想跟时代脱节”。
爸爸有这种感慨,想来都是因为年初的上海之行。春节前,他打算辞职和母亲去上海打工。我知道后极力反对,因为我本身就在城市漂着,看过太多底层打工者凄寒的处境。况且,他和母亲未曾出过远门,年近50岁背井离乡,只为多挣点钱,多少有些酸楚。也许是十几年来夹杂着亲情牵扯与辛苦泪汗的生活让他再无眷恋,老爸的态度无比坚决,加上妹妹在上海读研,无比憧憬着毕业后“和爸妈租住在一起”,我只好随了他们,心想“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拜年时他们便向所有亲戚宣布了这个决定,然后匆匆打包,坐上了驶向上海的大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个星期后,老爸就铩羽而归。事后他才承认,自己过于“天真”了。首先是住处荒凉、生活不便。那是上海嘉定远郊,民办工厂居多,住的都是外来打工者。爸妈租住在一间简陋的板房,最近的超市需要骑电动车二三十分钟。在老家,他们起码可以住在三层小楼里,出门有超市左右是邻里。二是找工作难。由于亲戚的介绍,妈妈刚去就得到了一个包装家具的工作。原以为爸爸是有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有个饭碗不是问题,不料“门槛”一个接一个,年龄、学历挡住了一半的机会,“本地人”、“会电脑”、“讲普通话”又徒增了更多障碍。三是自卑与失落。爸爸是缺少冒险精神的人,到上海前的信心满满与现实的接连碰壁,极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不会在网上查找招工信息,只能跟着亲戚到处跑,也有违他“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本性。我无法想象他在用人单位面前用蹩脚的普通话做自我介绍的样子。大概是几天的奔波毫无结果,遇到的欺骗、冷眼浇灭他心中的希望,尽管我和妹妹还在网上帮他刷信息,他都没有再试一试的打算。一周后,爸爸说他要回家。我听到后大哭起来。他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回去后怎么向亲朋邻里交代?何妨再等二三个月,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我相信,只要爸爸熬过这一关,生活和精神都会更加明朗的。然而,不管我怎么劝说,爸爸都像一头受伤的“牛”,无力辩解,只说“我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劝了”。
回去后,爸妈又如往常一样奔波起来。上海之行我们都很少再提。有一次电话里聊起来,我问他之前去过上海哪些地方,他说只去过陆家嘴。8月我去上海探望妹妹,行走在高楼林立的陆家嘴,妹妹说:“你不觉得人在这儿显得更渺小吗?我在那栋楼里实习过,看起来很繁华,其实这里的繁华与我们无关。”我忽然有些理解爸爸为什么执意要回去,应该是“我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太强烈了吧。
上海之行虽然失败了,却对老爸的心理产生了深刻的冲击。他甚至有了危机感,觉得自己落后时代太多。随着价格不断下压,智能机越来越普及,老爸觉得手中的小直板也该升级了。赶上国庆放假,我带着两个新手机回家了。不得不说,越过电脑学习,直接切入智能手机,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巨大的工程。经过三天的手把手指导,我的嗓子已经嘶哑。尽管还无法理解wifi、流量的含义,老爸终于学会拨打/接听、短信、地图等基本功能。不想在我面前显得笨拙,一有空他就偷偷琢磨。于是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我和妹妹常会收到他发的不明符号、搞笑表情,一问答曰“我在联系”,逗得我俩哈哈大笑。和老爸不同,妈妈显示出了对音乐、自拍、微信语音的特殊偏爱。
有了智能手机后,爸妈与我们的沟通方式其实变化不大,他们不了解也不习惯网络世界花样繁多的服务与娱乐。这让我陷入我深深的内疚。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离家、工作,急于实现身份的“城市化”。如同读书时他们问课上学了什么,我回一句“说了你也不懂”一样,如今我已习惯一年只回家7天的日子,忘了我的眼睛也是他们的眼睛,更新他们的视野,满足他们的好奇,是身为子女的责任。帮他们换了手机后,我像挨了一记响栗,猛然清醒。我和妹妹约定,这是他们现代化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