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作家,《收获》杂志社副编审,著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被评论界称为“上海的王朔,中国的拉伯雷”。
◎叶开
最近读马尔克斯的书是两年前那本《我不是来演讲的》。在这本书里,我读到一位中学毕业生的才华,读到一位老记者对新闻在场的认识,读到一名旅行者差点出事故死掉,读到他再度回忆《百年孤独》的诞生……
第一次知道马尔克斯这个名字,是上大学之后在一堂伦理学课程上听到的。
那时有个高个子查建渝老师,课堂上不好好讲伦理学,却大谈特谈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具体说什么我全忘了,从此我却记住了这本书的名字。当晚我跑到图书馆去借书,很不幸,馆藏的十几本马尔克斯作品被别的同学捷足先登了。我转而到二楼开架阅览室去碰运气。没想到在现代外国文学书架上看到了《百年孤独》。
找个靠窗位置坐下,看一眼窗外柳树,我立即碰见了《百年孤独》的开头: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开头,不仅碰伤了我,也碰伤了读过的所有人。那个时代几乎所有读者碰见这句话,都像被一盆热水兜头泼下。
有人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更多人像服食了兴奋剂,浑身都沸腾起来,转身就去炮制各种“百年尴尬”“百年风流”之类的作品。
在那个文化和政治由极度封闭向国门敞开转变的微妙时刻,马尔克斯犹如太平洋东岸刮过来的强大飓风,不仅能把像闭塞、沉闷、堕落马孔多小镇刮跑,也强劲地撕开了笼罩在太平洋西岸的深重雾霾。
马尔克斯给那个时代的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思考角度,给我们以犀利的目光,让我们拥有了切入时代深处的犀利语言。这些,都让当时的新一代作家和学者学会了重新定位自己所处的时代,拥有反思刚过去不久那个世界的思想力。那被邪恶封印关闭的世界,那些死寂时代的人与事,突然被一股强大的魔力激活了。一股巨大的深泉在这被恶灵诅咒过的土地深处喷涌而出。原来我们可以这么表达世界,我们可以这么思考时代,我们可以这么运用语言,我们可以这么说出自己的内心。
那个时代,每一个刚开始写作的青年,身体里都有一个马尔克斯。我是一个更为迟钝的人,在我的阅读时代,整个世界一片灰暗,整个文学世界完全枯萎。在我精神极度缺乏营养的时期,突然读到马尔克斯的杰出作品,一下子就被电晕了。只有过了十几年之后,我以为自己逐渐摆脱他的神奇魔法了,2002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我的八叔传》,写了好多有意思的中国故事,也出现了我从小就熟悉的番石榴树,在树叶婆娑中,隐形的马尔克斯轻然微笑。
我并不为此而羞愧。马尔克斯是我们的语言巫师,所有公开承认或拼命抵赖的中国作家,或多或少都受到马尔克斯的滋润。马尔克斯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教父。
马尔克斯的好友富恩特斯在一篇文章《小说地理学》里,写下他和马尔克斯1968年去布拉格拜访昆德拉的往事。
那时苏俄军队刚刚占领布拉格,这座古老城市遍布暗探和告密者,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昆德拉请他们到伏尔塔瓦河畔一家土耳其浴室里去见面。昆德拉说,在布拉格,只有土耳其浴室才不被窃听。三位正当盛年的壮汉在土耳其浴室里蒸了半个小时之后,赤条条地跃入冰冷的伏尔塔瓦河中。
就这样,在铁幕笼罩的东欧,在苏俄十万大军占领了这个国家、在T型坦克铁甲蹂躏布拉格的悲壮时刻,在即将结冰的伏尔塔瓦河中,两位来自万里之遥的拉美好汉差点就冻死了。
这本身就是一个极荒诞、极幽默的事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说过,幽默就是让那些貌似庄严的事物冰消瓦解。而极权者最害怕的就是幽默、有趣。
现在,富恩特斯、马尔克斯、昆德拉都已成为一代文学大师,随着时间的流逝,富恩特斯、马尔克斯相继凋零。年纪比马尔克斯还大的昆德拉也已风烛残年。但他们的作品却成为一阵又一阵的春风,吹拂着我作为青年学生而行走过的丽娃河畔。在这些文学春风的吹拂下,一个个泥造的身体正在拥有灵魂。马尔克斯的语言,是远古时代女娲造人时吹出的那股生命气息。我僵硬地行走在大地上二十年,马尔克斯吹来那口文学圣灵之气,让我拥有了灵魂。
在马尔克斯之后,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被严密地遮蔽在幕布之下的现实。
中国本土最卓越的作家,都在向马尔克斯致敬。余华在1994年以《活着》、2005年以《兄弟》向马尔克斯致敬;莫言在1986年以《红高粱》、1994年以《丰乳肥臀》、2006年以《生死疲劳》向马尔克斯致敬。
马尔克斯几乎所有的汉译作品,各种版本的《百年孤独》——最早上海译文版、云南人民版、浙江文艺版等,都赫然在架,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四年前我重读上海译文版的《百年孤独》,不知道怎么的已无二十年前反复阅读时的那种激动。也许,马尔克斯已经进入了我的血液中,成为我文学生命中最隐秘的因子。
因为《百年孤独》的巨大影响,马尔克斯其他优秀作品就这样被淹没了,但作为热心的读者,我也一直喜欢着《霍乱时期的爱情》、《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迷宫中的将军》等作品。
我的血液中,流淌着马尔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