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三千勇士跳黄河

  央视网特稿(记者 王甲铸)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在入海之前,母亲河在晋陕豫三省交界的山西中条山下转过了最后一个大湾,从此一路东去,奔腾入海。近代以来,横亘在大河北岸的这座大山,划开中原与西北,默默守卫着黄河,守卫着中原,守卫着潼关以西八百里秦川。

  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太多的名山大川,而七十年前那场事关民族独立、国家存亡的抗日战争,让原本寂寂无名的中条山一战“功”成。

中条山抗日英雄跳黄河殉国纪念碑

  从1939年至1941年两年多的时间里,日寇13次围攻被他们称为“盲肠”的中条山,抗战正面战场上最为悲惨的中条山会战同样发生在这里。尤其在1939年中条山保卫战“六六战役”中,一支由“陕西冷娃”组成的部队在弹尽援绝的情况下,且战且退,因不堪被俘受辱,数千名士兵最终跳进母亲河壮烈殉国,尸体漂满大河河面三日不去……

  “我死中条,国活神州”。70多年后,一位在“六六战役”中跳河后幸存的老兵,在他去世前一年时回忆说,老天留他一个人活下来,就是为了记录那段历史。

  立马中条:一段悲壮却失真的文学描述

  这段悲壮的跳河历史为大多数人所知源于一本叫《立马中条》的纪实文学。这本2004年出版的书中描述:“八百名‘秦军’,面朝陕西,跪天,再跪爹娘,唱着秦腔宁死不降,跳进滚滚黄河……”著名作家陈忠实为《立马中条》作序,此后,这段悲壮的描述开始出现在一些网络论坛,甚至被一些新闻报道所引述。

  但即便如此,它依然“敌不过”写进小学课本里的“狼牙山五壮士”和“八女投江”的事迹。“六六战役”跳河殉国的事迹,所知者除了少数幸存的老兵、专家学者、部分烈士后裔之外,传播范围有限,完整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也并不多。

  西北大学历史学者张恒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着手研究中条山保卫战,并持续至今。他曾花费四年多时间走访老兵和黄河沿岸村民,查阅大量历史档案,被誉为中条山抗战研究陕西第一人。

  张恒认为,相对于“六六战役”整个13天的过程,跳黄河事件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且属于战役失利环节,侥幸生存人员太少,致使战事无详细记录,加之战役最终取胜,跳黄河事件被有意无意冲淡,各种原因夹杂在一起,使得这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片段被无情搁置,近乎断档。

  同时,对于早期几乎唯一描写这段历史的《立马中条》一书,部分学者也认为其对历史细节的处理不严肃,甚至失真。

  “我们现在受《立马中条》影响太大,那是个文学作品”张恒说:“跳黄河不是像发令枪一样,它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通过各种方式跳进去、泅渡、走入黄河、跳崖等等……唱着秦腔跳黄河这都是艺术创作,艺术是艺术,而历史必须实事求是。”

  魏有奇,中华诗词学会、陕西省作协会员,曾经是一位军人,上过战场,“青年时就崇尚英雄,特别是抵御外寇的英雄”。他从2012年开始走访看望200多个抗战老兵,今年2月份出版《中国抗日老兵颂》一书。

  对《立马中条》的部分细节描写,魏有奇也说“吼着秦腔跳黄河”是一种文学形容,有夸张成分。

  《立马中条》作者之一张君祥是一位西安农民作家,从1986年他开始搜集资料,在20多年里采访了400多名曾参加中条山抗战的老兵。2012年他在接受广州日报采访时曾坦承该书“在数字和场面上作了艺术化的处理”。

  那么,这段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死中条:战争亲历者口述悲壮一幕

  也正是在张恒、魏有奇、张君祥等一批学者的研究走访中,一些当年亲历战事的抗战老兵和当地百姓口述历史,才让这一历史事件终于逐渐清晰和丰富起来。

  王振英,陕西乾县人,16岁时从西安孤儿院报名参军,训练了两个半月后,赶赴战场参加了“六六战役”。七十多年后,老人对寻访老兵的魏有奇说起自己的逃生经历。当时作为一名学生兵,老人一直战斗到弹尽粮绝,在茅津渡跳入黄河,被大水冲了一华里后幸运地被一颗大石挡住,喝着泥水慢慢缓过神来,最后艰难爬上黄河西岸,奇迹般幸存。2014年老人离世,享年93岁。“他们团1000多人,有战亡的、有伤残的,其他的无奈都跳了黄河,他自己说,老天爷留他一个人让他活下来,就是为了见证这段历史。”魏有奇说。

  芮城县陌南镇坑南村,退休教师张铁铮的父亲曾任96军177师话剧团团长、辎重连连长等职。每年清明节,张铁铮都见父亲在村头“码头崖”边对着黄河烧纸钱。直到1988年父亲去世之前才说:“你们不能忘了,这里有很多抗日跳崖的烈士,他们都是从这一带跳下去的,都是二十左右和十六七的陕西娃。”

  平陆县西张峪村村民毛立山19岁那年,曾亲眼看到抗日官兵跳下黄河。“我都看见了,日本人连追带打,追得很急,我们革命队伍上很多人想着黄河水看着不大,就一串串拉着手扑向黄河,还有骑着马想过河的,马到河中间身子一侧,人就掉到河里了。还有学生队(实为爱国学生组成的学兵队)一伙(一起)跳了沟,跳了河,都死在南边的沟里、河滩、黄河里了……”

  2009年8月,时年83岁的垣曲县赵家岭村村民赵长贵向张恒回忆说,“六六战役”打响后自己躲在黄河岸边的一处石洞里,曾亲眼看到黄河上飘下来很多尸体。三天时间里,老人看到的足足有三百多个。老人当时还很纳闷,后来才知道是上游抗日兵被日本人包围后跳了黄河。

  同一年,垣曲县安窝移民村78岁的赵孝堂也回忆说:“当时我们住在黄河边的石坎下,有一个漩涡,三天里漩到这里的尸体一层层的。”

  浴血中条:数千名官兵不愿被俘受辱跳河殉国

  是什么造成了如此惨烈的战争局面?七十六年前的六月六日这一天,中条山黄河北岸,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1938年,国民政府调派由杨虎城旧部(时第38军、96军)31军团驻防中条山。此后和川军47军组成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1939年至1941年三年间,这支部队在孙蔚如、赵寿山、孔从洲等陕籍将领的统领下,参加了13次战役中的11次,一直死守中条山,被战区司令卫立煌称为“中条山铁柱子”。

  “六六战役”也称“六六事变”,是中条山保卫战期间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日军3万人分9路将第四集团军两万余人分割包围于平陆、芮城中条山山岳和黄河沿岸一带,经过13天激战,第四集团军守住了阵地,战役以惨胜告终。就是在这次战役中,被逼上绝路的陕军官兵选择渡河求生,或直接跳河、跳崖殉国,上演了抗战史上极其悲壮的一幕。

  综合《黄河魂》中的走访实录:6月6日至7日两天里,第四集团军96军177师后勤人员,学兵队,工兵营、少数96军530旅和1057团约500名官兵、38军46旅、47旅和部分溃退部队分别在芮城县老庄村南窑南岸、陌南镇的马家庄,沙窝渡,曲里的黄河滩和绝崖上、平陆老县城,太阳渡,张峪村,沙口村,窑头村一带跳河、跳崖。

  一些官兵苦于没有船只,就找来桌椅、箱柜、木料等丢入河水后再跳入黄河,还有的士兵骑着马、拉着马的尾巴进入黄河……还有一些士兵为求生抱着当地百姓的麦垛子跳下土崖,但生还者寥寥,有摔伤的士兵选择继续向前爬向黄河。

  只有极少数官兵在这两天里侥幸渡河或藏匿生还。

  2015年5月,张恒在接受央视网记者采访时更新了此役中抗战官兵的死亡数字。“要比800人多得多,3000人只少不多,应该在5000人以内,我作为一个学者不能胡说,结论需要有出处。”张恒介绍,他查看了国民政府和日伪政权的档案,他的学生在日本还查到梅津美治郎(日本在密苏里舰受降时的代表之一)给“六六战役”日军的一份感谢状,信中提及中国军队此役“死亡4500人,溺亡不计其数”。

  原38军机要室秘书兼译电员车国光的一份口述材料显示,“六六战役”时,38军和96军共两万余人,装备落后,拥有各种炮仅12门,而日本人有三万强敌,各种野炮50门、30辆战车、10余架轰炸机。陕军驻防中条山南麓,背靠黄河,地势渐南渐低,属于背水结阵,而日本人自北而来,势如高屋建瓴。这种情况下,部署在黄河南岸的胡宗南部队却接到蒋介石“严密防守,勿论在任何情况下,不许38军、96军后撤南渡”的命令,最后陕军弹尽援绝被分割包围……这些都是造成“六六战役”陕军败退跳河的直接原因。

  中条苍苍:大河东去历史终被铭记

  长河落日村舍空,荒野漫风草木腥。风凄凄兮月色冷,声惨惨兮野魂鸣。壮士去兮不复返,赴国难兮做鬼雄……这是魏有奇在自己新近出版的《中国抗日老兵颂》里对悲壮的中条山记忆的缅怀诗文。

  在抗日战争中,这场最终惨胜的战役及整个中条山保卫战有着其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它阻止了日本南下西进,保卫了大西北,保卫了陇海线,保卫黄河,保卫中原,保卫了革命圣地延安,为后续抗战赢得了时间和空间。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是陕军为中国抗战奠定了一些后续基础。”张恒说,“陇海线当时负责抗战物资的运输,另外得中原者得天下,失去这两样,中国就完了。它不像武汉会战,打完还有回旋的余地。当时去重庆就秦岭一条路,陕西丢了的话,秦岭大门就打开了;等到四川无险可守,重庆就可能丢了,当时的国民政府有可能成为流亡政府……”

  车国光也在前述材料里称,此战让日本人在中条山黄河北岸吃掉96军和38军、占领茅津渡、强渡黄河、截断陇海线,从而进犯西北的企图落空,这支让蒋介石五味杂陈的陕军部队(西安事变中杨虎城的嫡系部队),不但打赢了战役,而且也拯救了自己。(1984年11月7日,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部下发的《关于确定杨虎城部三十八军指战员参加革命工作时间的通知》中,明确说明:杨虎城部三十八军是我党统一战线工作的一个典范。)

  时间过去七十六年。2015年清明前夕,民革陕西委员会、部分老兵后裔及志愿者从西安出发,辗转千里来到中条山一带祭拜先烈,央视网记者随行。近三十年来,每逢清明晋陕两地都会有人自发来到中条山祭祀。

  3月28日正午,芮城县圣天湖景区,阳光打在七十六年前先烈们用鲜血浸染过的土崖上,耀眼明亮,数里外的黄河静静流淌,中条山抗日英雄跳黄河殉国纪念碑下,祭祀团一行点香燃蜡后肃立静默,17路军后裔、72岁的窦培信代表祭祀团开口只说了句:“38军、96军的烈士们,今天后人们来看你们……”便情难自禁,泣不成声。

  大河不言,一去不返。然而七十六年前,数千名“陕西冷娃”们的纵身一跳,终被他们的后人、被自己的同胞、被历史所铭记。

  中条苍苍,黄河汤汤,丰碑魏巍,慰我国殇。

  (注:文章部分内容参考张恒《黄河魂》、魏有奇《中国抗战老兵颂》)